癌症患者中有很多人死于自己的恐惧和错误的治疗——选自凌志军《重生手记》
本文选自【郭生白本能医学】
2007年2月,我病倒了。医生在我的颅内发现两处病灶,疑为“脑瘤”。两天后又在我的左肺发现肿瘤,由此诊断“肺癌、脑转移”的概率为98%,也可以说是“肺癌晚期”。医生当时认为,我已经活不过三个月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和我的家人都蒙了。有生以来我第一次与死亡如此接近,真切地感受到一个癌症患者的恐惧和绝望。 令人惊讶的是,我并没有像医生预见的那样迅速走向死亡。事实上,我能感觉到死神离我越来越远。如今已经五年过去了,我仍然活着,而且越来越像个健康人。我甚至有余力去关注癌症治疗领域里的是非成败,结果竟发现了一些惊人的事实。这些事实完全不符合我们大多数人对于癌症的了解,却能印证我个人的体验。 我在困惑中仔细询问身边的病友,也悉心体会自己病情的变化。我无数次地置身于医院的拥挤、混乱和繁忙中,观察病人,观察医生,也观察医院的环境和设施。一些现象很快展现在我面前。我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病人,他们每天在同一时间拥进挂着“肿瘤门诊”招牌的那些大楼,带着满脸的焦虑和绝望;我看到那些身着白衣个个拥有一大堆头衔的专家,他们在收取病人几百元的挂号费之后只不过付出几分钟时间;我看到锃光瓦亮的医疗设备摆满楼上楼下,还被告知这都是全世界最先进也最昂贵的;我看到所谓“最新最好的特效药”几乎每周都在问世,还有所谓“中西医结合”的独一无二的优势。事实上,形形色色的好消息相当多,总是宣布又有了什么伟大的“新发现”,给癌症患者带来“福音”。为了这些“福音”能够降临在自己身上,病人们排着长队往医院的收费窗口里塞钱。他们每年花在治疗上的钱以两位数的速度增长着,其中有很多人甚至为此倾家荡产。癌症患者用自己的希望和金钱催生了当今中国最繁荣最赚钱的一个医疗部门,可他们的发病率和死亡率每年都在增加,中晚期患者的“五年存活率”在过去30年几乎没有提高。 我的困惑在继续,因为我找不到理由来解释,为什么我们国家癌症患者康复的机会更少,死亡的人数更多。 看起来,我们最大的不幸不在于遭遇癌细胞的侵袭,而在于我们被中国式的癌症观念包围着,同时还接受着中国式的癌症治疗。这种医疗环境正在造就一个悖论:医学越是发达,越是剥夺患者的主动性和判断力,越是造成病人的恐惧和错误。 我们恐惧,是因为我们无知。我们不了解癌症,不知道癌症其实并非绝症,只不过是一种慢性病。我们不了解自己的肌体,很容易过低地估计自己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却过高估计药物的能力,不知道那些所谓“特效药”有可能正是致命的杀手。 作为癌症患者,要想不犯错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打击袭来时我们都会惶惑不安,还会无所适从。这很正常。我们受到的威胁和压力太大,面对的蛊惑和煽动太多,即使是最具大智大勇和独立精神的人,也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看清什么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 举个最常见的例子,你听了医生的劝告,迫不及待地想要切除自己身上的肿瘤,于是努力打探最好的医院,寻觅最好的外科医生。为了确保手术成功,你辗转联络熟人,牵线搭桥,甚至不惜额外花费数额庞大的金钱。终于,一切安排妥当,你被推进手术室,家人心情忐忑地等在门外。然后,医生宣布手术成功,你和你的家人皆大欢喜,都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可是,你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你是不是真的应当做这次手术呢?如果没有这次手术,结局究竟是更好还是更糟呢? 1985年,我的父亲被查出患有肝癌。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找到最好的医生。一番调查之后,我认定全国最优秀的肝胆外科专家当数上海长海医院的吴孟超大夫,他以外科手术有效治疗肝癌而享有盛名。于是我赶到上海,问他是否可以为父亲做手术。我满怀期待地等他说话,可是他既不急着回答我的问题,也不像今天很多有名的医生那样把自己以往的成功病例挂在嘴上。他静静地听我陈述,间或问我几个问题,又仔细查看病人的所有影像资料和化验结果,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然后他对我说,可以做手术,而且还能保证手术成功,但他还是劝我不要手术。他用一种坦率和值得信赖的口吻告诉我,手术将给病人带来极大痛苦,从延长病人生命和提高生存质量的意义上说,即使是最好的手术结果,也不如不做手术。 他的意思很清楚,一次成功的外科手术虽然可以切除肿瘤,并且让病人伤口痊愈回家,但是不一定能延长病人寿命,而一定会给病人带来更大的痛苦。 听了这一番话,我们只好放弃为父亲手术的想法,转而采取保守治疗方法。10个月后,父亲去世。我当时最大的安慰就是,他没有因治疗遭受痛苦,平静地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日子。与此同时,我又留下一个疑团:如果坚持完成一次肿瘤切除手术,父亲的结果会不会更好些呢?这件事虽已过去多年,可是疑团始终在我心里纠结着,挥之不去。 2005年,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在我的家族之中。这一回,我的一个亲戚被查出患有肝癌,其情形和父亲当年的情况如出一辙--两人都是在例行体检中发现肿瘤,当时浑身上下没有任何症状,能吃能睡,精力充沛,仍在以健康良好的身体状态工作着。不同的是,我的这位亲戚以最快速度进了手术室。他找到当地最好的医院,请来最好的医生操刀。医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手术成功,肝部肿瘤已被切除。可惜的是,病人很快去世了,整个过程不到三个月。噩耗传来的那天,我在悲伤中前前后后仔细回想,最后得出结论:这位医生的所谓“手术成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手术除了给病人带来痛苦,还有极大可能缩短了他的生命,至少没有延长病人的生命。 这天夜里,我在睡梦中醒来,病中的父亲再次来到眼前。我第一次确信,当年听从吴孟超大夫的劝告不为父亲手术,不是一个错误。那个积郁心中20年的疑问,终于释然! 现在,同样的难题轮到我自己了。 在经过一番求医问诊的经历之后,我才知道,今天大多数医生面对病人时,已经不会像当年吴孟超大夫那样客观中肯和超越自身功利。他们倾向于把自己说得无所不能,并且有意无意中给病人造成一个印象,如果不把你的金钱和生命交给他们,就将是死路一条。当然他们是用另一句话来表达这个意思的:“贻误最佳治疗时机”——-这对病人和病人家属来说,几乎是个“撒手锏”。 “最佳治疗时机”当然重要,但是我相信,“正确的治疗方向”更重要--也许比选择一个具体的治疗时机还重要。 我回想当初在“要不要手术”的问题上进退两难的情形,如果听从医生建议,就是立即切除颅内肿瘤,那么即使在最好的医院里,由最好的医生操刀,完成一次最成功的手术,结果也只能是: 1.恶性肿瘤。全切除。造成部分脑损伤。 2、恶性肿瘤。部分切除。没有损伤正常脑组织,但剩余病灶仍会迅速长大。 3.良性肿瘤。全切除。没有损伤正常脑组织,或者造成部分脑损伤 无论哪一种结果,我都将庆幸自己经历了一次成功的手术。我会对医生千恩万谢。我会说:“是手术挽救了我的生命。”也许还会以此鼓励其他癌症患者勇敢地走向手术台。即使留下后遗症--眼斜嘴歪,吃饭拿不住筷子,走路不再像个健康人那样腿脚利索,我也不会产生任何怀疑。 因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不做手术,我的生命将会怎样。 但是,由于我没有听从医生劝告立即手术,所以有机会看到另一种结果。我已经跨过医生所谓的“死亡预告期”,不仅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且我还能清晰地感到头部病灶带来的不适减轻了。不能说这是痊愈的迹象,但它已经证明--至少在我的病例中——-所谓不立即锯开脑袋就会贻误“最佳治疗时机”的说法,其实只是医生的错误判断。 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有没有一些可以让癌症患者共同遵循的东西,那么我会说,有。 的确有一些事对所有病人都是相通的—— 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坚强,去接受那些应当接受的治疗。我们必须有足够的勇气,去拒绝那些不应当接受的治疗。 我们必须有足够的智慧,去分清楚哪些是应当接受的、哪些是不应当接受的。 我们都需要知道,什么时候该从容地迎接死神降临,什么时候该坚定地寻找康复之路。视死如归固然可敬可佩,叩开康复之门却更困难也更可贵。这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 因此,做一个聪明的病人,远比做一个听话的病人更重要。